2014年3月22日 星期六

「門羅寫作中的神秘力量」- 張慈 評愛麗斯門羅的小說 To Reach Japan:『抵達日本』

寫這封信,如同放了一張條子在漂流瓶裡
希望
能夠到達日本

愛麗斯門羅說,這將是她的最後一本小說,『親愛的生活』。我看,並且愛看愛麗斯門羅的短篇。在她獲諾貝爾獎之前,三藩市有一個劇團,常改編演出她的作品。愛麗斯門羅獲獎之後,這個劇團不驚不喜,繼續演由她小說改編的戲。作為她的讀者,我跟這些人差不多,一貫地喜歡愛麗斯門羅,被她作品中的一股神秘神秘力量所吸引。

我在此要評的是 ,『親愛的生活』短篇集裡第一個故事,叫:『抵達日本』。故事中有三個男人,一個叫皮特,是女主角格瑞塔的丈夫;一個叫Greg,是格瑞塔在火車上認識的演員;一個叫Harris。還有一個孩子,是格瑞塔的女兒。故事發生在火車上。格瑞塔Greta帶女兒從溫哥華去多倫多,表面上是有個機會可以為朋友看房子。而真正的原因是她想抓住一線希望,看看能不能跟一個之前在文學聚會上有過一面之交的男人結緣。去之前她給那人發了一個未署名的便條,那是她很長時間以來所寫的最像詩的東西:寫這封信,如同放了一張條子在漂流瓶裡/希望/能夠到達日本。她並不知道男人是否能夠收到這封信。 在長達三天的火車上,她認識了兩個年輕男演員,跟其中一個睡了覺。回到自己車廂時發現女兒不見了。她非常焦慮,恐懼,到處找,最終在一個火車車廂交接處找到了她的小孩,小孩被兩道鐵門給夾在中間了。幸虧沒有死掉。她松了一口氣,非常害怕,很是懺悔,但到了多倫多,那個她期待的男人意外地來接站,他毅然決然地吻了格瑞塔Greta。小女兒看見媽媽的這個樣子,鬆開了手,但是也沒試圖跑掉,小孩憑本能知道又要出事了,她在等待下一個結果。

這故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就是格瑞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自持。如果讓我給這個故事做一個結論,那就是愛麗斯門羅深知人性的本質,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二, 縱深分析

愛麗斯門羅的作品,有一種特點,就是故事理的人物,常常被神秘的命運推動,不知不覺走上絕路。而那個過程,不是她講的,安排的,而是人物自己使故事發展成了必然的結局。

格瑞塔的丈夫的媽媽對她講:皮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由其母親拉扯著背井離鄉,逃離蘇維埃治下的捷克斯洛伐克,母子倆翻越一座座山梁。

但格瑞塔完全回想不起那些山的名字。

當丈夫皮得告訴她這些故事時「我讀到這樣一個故事,」格瑞塔說道,在故事中,為了不因一點點的噪音危及整個逃亡,嬰兒一旦啼哭便被悶死或掐死。

在《抵達日本》中,具詩人氣質的格瑞塔,乘坐從溫哥華前往多倫多的火車,想以幾乎不可能的概率和一個在文學沙龍裡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在一起。那個聚會令人心生厭惡,她受到冷漠,但有一個男人對她十分友好,甚至開車送她回家。

她也想起和皮特一起去參加貨車司機的聚會,儘管談話比較沉悶無趣,但氛圍還是愉快的。這是因為至少在這段時間裡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和習慣的方式。這兒沒有人覺得是安全的。即便是在熟悉和公開的場合,評判都是在私下裡進行的。無論你是誰,都處於一種敏銳或緊張的狀態中。

而這個文學集會,當她如饑似渴的喝下幾杯自認為的檸檬水後,豪飲導致格瑞塔醉酒。她坐在地上脫掉了不舒服的鞋子,直到一個男人過來扶起她並開車送她回家。某一瞬間,他想親吻格瑞塔,但是沒有。他住在多倫多,來這兒僅僅是參觀。一次偶遇,一時淺薄的激情,也並非相見恨晚,這就是愛麗絲·門羅的故事。

偶然有機會在多倫多為朋友照看房子時,格瑞塔抓住了它,然後送給這個男人寫了一條未署名的便簽,告訴他自己去多倫多的時間和站名。

所以,當故事開始,丈夫皮特在火車駛向城市的路途中,就變成了漸漸消逝成為背景。這就是門羅寫故事的安排,丈夫只是這故事的一個背影,象徵不合與限制。

上火車後,格瑞塔和女兒凱特與兩位演員成了朋友。等孩子睡熟後,她把熟睡的凱特留在臥鋪上,把窗簾拉好,然後去男演員的臥鋪車廂去跟他做愛。當她離開這個演員的鋪位,她很興奮,「虛弱,震撼,但是非常愉快,就像某些鬥劍者在一個競技場決鬥後——她在心中演練了一遍,而後莞爾一笑。」然而,重回到臥鋪車廂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女兒凱特不見了。隻言片語——「她瘋了。」卻寫出格瑞塔的反應:迅速地,直接地,痛心疾首的。最後,她在冰冷,喧鬧的車廂連接處找到了凱特,「沒有哭,沒有抱怨,似乎她就是永遠坐在這兒的,沒有解釋,沒有希望。”

火車,切斷了真實的生活,隔離了空間,在到達多倫多之前給格瑞塔自由去尋找愛人,尋找另一個自己。如一個古老的鬧劇,她在火車上丟了女兒,受到了懲罰。甚至找到女兒後,噩夢仍在繼續。一個對敢於讓自己追求藝術的婦女,朝著「她大半生就在腦海中寫就的詩文辭章」的愛奔去,但這追求也經常讓她把注意力從凱特上移開。「現在,在她的腦海中總浮現著凱特失蹤的畫面,凱特坐在車廂連接處,金屬嘩啦嘩啦的聲響——這些,作為凱特的母親都是想將之忘懷的。」門羅在這篇故事中提到向年輕人描述女權運動前的氛圍、對女人野心的灰心以及女人行為的限制,困難重重。有時女人看似有所喘息,但馬上接腫而來的就是一件心驚肉跳的後果。格瑞塔和門羅筆下的許多女性一樣,總是冒著巨大而不計後果的風險,同時,神靈為她安排的卻是偏狹的社會。

在這個故事中,門羅關注的是怎樣去描寫在女權運動前,婦女追求的沮喪,活動的樊籬。在格瑞塔的故事裡,她得以喘息片刻,跟一個喜歡的男人做了愛,但凱蒂九死一生的懲罰,卻一直持續到兩人在多倫多下了火車。精神飽滿,注意力更集中的母親對小孩輕輕解釋道接下來會遇見:隧道,自動扶梯,計程車,新房子。爾後,那個男人出現了,拉住格瑞塔並以某種決絕的方式在第一時間吻了她。

「凱特鬆開了手,但也沒有試圖跑開。」在這個故事中,哭泣的小孩不會遭遇被掐死,以確保周圍逃亡的人順利翻過高山,她要做的僅僅是在原地等待即將到來的任何事情。My God,震撼啊。

三,門羅的寫作多麽巧妙

我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孩子卡在車廂之間的形象困在我的頭裡。我總在思索,門羅想說什麽?這個孩子象徵什麽?車廂之間的縫隙意味著什麽?其實,我覺得整個故事最奇妙的,就是它的意象到細枝末節,我在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使得這個故事更強大?

我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啊,最後會是孩子的小手鬆開了媽媽的手,在等下一個結果。

回到開頭,格瑞塔和她的丈夫彼得之間的關係是耐人尋味的。 「他似乎急於讓自己有出路, 但不一定要離開」。我們得到了大量的細節,這對夫妻是完全對立的:他喜歡有用的,實用的東西,是工程師;而她喜歡戲劇化和浪漫化的東西。

扼殺嬰兒象徵扼殺思想,而捷克家庭是非法穿越群山的。

她喜歡他是喜歡他的淺色皮膚從來沒有紅過,太陽下從來沒有斑點,總是均勻麥色,不管是什麼季節」。雖然她可能會得到他的情感,但極端的生活,他的平淡, 始終穩固,但始終不變的生活。

他的夏天即將移動北上,他工作的地方更冷。作為一個詩人,和一個偏冷個性和性功能偏冷的丈夫在一起,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女人渴望的東西會不切實際,那就是她渴望情感及浪漫。

而且,在派對上,在車站,她看見每個人都有人等著他們,每個人都有人叫他們的名字,她卻沒有。她沒有朋友,也不合群。所以在派對上她獨坐,醉了。在火車站,再次,門羅告訴讀者,那個跟她做愛的男人走在她面前,有其他人在等著他,叫他的名字。她,卻不認識任何人。

女兒醒來後,沒有看到她的母親,試圖找到她,結果卻被夾到兩扇鐵門中間去了。孩子坐在兩個車廂之間,被不能移動的金屬門困住了,孩子無法去任何地方。這是一種對母親的懲罰方式。當格瑞塔看到嘈雜的金屬過道坐著凱蒂,她大睜的眼睛和微微張開的嘴巴,透露出驚訝和孤獨。沒有哭可言,但是當她看到她的母親,她開始哭了。凱蒂的形象夾在列車之間,被金屬卡住的畫面給讀者的衝擊是非常強大的,門羅通過故事隱藏在混合圖像中:首先,天氣。她魂牽夢縈的這個新好男人被描述為「像溫哥華的天氣 , 一個令人沮喪的那種憧憬,一個下雨的夢幻般的憂傷,重量轉移一輪,如她的心臟」 。但隨後,隨著夏季開始給她一些選項有; 而當她到達火車站在多倫多,那天是黑暗的,夏天打雷閃電。凱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騷動。 

雖然淫亂事件和隨後失蹤的女兒事件正在發生,列車卻正經歷洛磯山脈,隨後餘波經過大草原發生了,後面還有黑雲杉的推移,永遠的時間。

她到底會做什麼?這是格瑞塔找不到孩子時問自己的問題。也是當她見到情人突然出現時,她問自己的問題。這是未定的,所以,門羅最後一句寫到:「她(女兒)沒有試圖逃跑,她只是站著,低垂著頭,等待著下一個什麽的到來「。這也可以讀取凱蒂或格瑞塔。

日常的枯燥,她的丈夫,這些潛在的東西,使格瑞塔產生更多的冒險和對未知的蠻撞,如果她堅持選擇安全的生活,她就會記住她女兒被夾在兩扇鐵門之間,可是,故事暗示我們,這不可能。這種肯定,是通過孩子放開媽媽的手,表示恐懼和不信任的細節。

那個關住了小孩的火車夾道,是格瑞塔的現實與欲望之間的縫隙,也象徵著在她與她的快樂之間,夾了一個孩子。她幹了後悔的事,但當下次機會出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自持,人性,就是這樣。

『親愛的生活』有14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門羅對於主人公的同情憐憫宛如空氣,必然性廣泛地洋溢在人物的空間,在沉默和疏離之中。門羅的世界裡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人間百態,這種空間是現實世界所賦予的。她將這種慷慨帶到自己的生活,在這部書的最後四個部分明顯的體現了這一點,所以最後一部分叫《親愛的生活》。門羅自己說,這些故事不完全是小說也不完全是自傳。通過她的小說,我們看到了熟悉的生活細節,密切的對生活的觀察。在最後一頁,愛麗斯門羅寫道:

I did not go home for my mother's last illness or for her funeral. I had two small children and nobody in Vancouver to leave them with. We could barely have afforded the trip, and my husband had contempt for formal behavior, but why blame it on him? I felt the same. We say of some things that they can't be forgiven, or that we will never forgive ourselves. But we do --- we do it all the time.

「母親最後一次生病,她的葬禮,我都沒有回家。我有兩個年幼的孩子,我在溫哥華沒有人可以讓我將孩子留給他們。我們的錢幾乎不可能應付這種行程。還有,我的丈夫蔑視所有正式的場所,但為什麼怪他呢?我也有同感。我們說的這些事情,他們無法原諒,我們也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但,我們最終會的──人們永遠都是這樣。”

你會覺得這需要承受太多太多了。事業已逝,母親健康不再。這在小說裡不會顯得太多,但奇怪的是,讀者不記得彼時的傷悲。書中的人物,儘管需要些努力,但讀者相信他們是些幸運的人。

『親愛的生活Dear Life』豐盈飽滿而驚奇無盡,風格一如既往。

四,嚮往與愛麗斯門羅見面

去年10月11號,灣區作家陳謙去北京草場地找我。剛見面,她的手機就接到了加拿大女作家愛麗斯門羅獲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

我趕緊用手機發出一條微信新聞,講述對愛麗斯門羅的創作評價: 北京的季節換轉這一天,又一個文學時代被吹去,Alice Munro愛麗絲-門羅,短篇女王桂冠在頭,名至實歸, 她是我們的契訶夫, 要拖垮大多數她同時代的現代作家 。 她多麼深又多麼廣闊,所以諾獎第一次將獎項發給了只寫短篇的人,女人。連等待多年的喬伊絲-奧茨都放邊上去了。 愛麗斯門羅的創作將尖利的筆刺進人性最黑暗和最深處,門羅用文字唱了她的Blues。她在文字中再次突破感覺能及的地方,只一刀,她就把話說了,只一次,親愛的生活就明白了。26歲她開始寫,82歲才把文壇上的靶給擊中了。

如果是一股神秘力量促使我發的這條消息,,那麼,我只能說,這種神秘的吸引力來自門羅的文字力量長期給我造成的印象。我從多年前就是她的讀者,每年耶誕節,我都會要求北卡州的親戚去搜索愛麗斯門羅的新作,並寄來給我做聖誕。我讀完之後,再送別人。後來,我決定把她推薦給更多的人。最接近我的,是我社區的 」Glenbrook Book Club」, 這個讀書會以白人為主,我推薦了「逃離Run Away」 。 我以為她們會很容易接受愛麗斯門羅。結果,我錯了。她們抱怨此書讀不下去,因為小說的內容非常令人沮喪。

回到 2012年,我剛讀 愛麗斯門羅以前的寫作,即她的第一篇小說《陰影的維度》(The Dimensions of a Shadow) ,感覺非凡,令我想起美國短篇小說大師Redmond Cover的作品。『陰影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也給我帶來震撼。 她寫的就是真相,以人物,以故事,以非凡的洞察力和更符合人性的邏輯性。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愛麗斯門羅考驗著讀者的鑒別能力,她提供一個對世界的基本看法:你願意相信美好,相信奇幻,相信上帝和神性,還是願意相信邏輯,相信人性之惡?相信獸性淩駕於神性?這才是小說真正的命題。

門羅的那種平淡的語言是鏗鏘有力的,我們不要遠離她所認識到的現實本性,即一種感同身受的空間。門羅世界的人們,並不總是那麼容易令人同情的。他們心態不得安寧,怪異非凡而又屢受創傷,暴戾而狂妄,無知而怨毒,愛管閒事且自自視甚高,就像整個人類所表現的那樣,總是美中不足,難以臻于完善。門羅毫不掩飾地揭露靜如磐石的小鎮生活表像之下的那些卑躬屈膝的小人物行徑,表現出對一切標新立異、野心勃勃、矯揉造作、癡心妄想的男男女女的不屑之情,對所有這些人尤其是女人的憐憫之情。但是,門羅既揭示了單調乏味的生活和漫無目的的人生,他們殘缺的生活卻承載著某種尊嚴。

讀完她的作品集,我逐漸在愛麗絲·門羅一個個故事裡找到了我渴望追尋的一切,感受到愛麗絲·門羅優雅的恩賜。我打算約著翻譯愛麗斯門羅作品的作家陳謙一起去一趟加拿大,去安大略省不遠的小鎮克林頓去看82歲的愛麗斯門羅。

愛麗斯門羅,她放了一個故事在漂流瓶裡,這瓶子到達美國,灣區,到達我們手裡,是去看望偶像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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