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4日 星期日

紅樓夢中微塵眾 - 05/30/2015



初中時初讀紅樓夢,從第一回看起,除了很喜歡那首好了歌以外,其他則不知所云,情節散慢,索然無味。於是家父為我導讀,指引我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看起,先把人物關係搞清楚,對榮寧二府的來龍去脈有個粗略的概念,了解曹雪芹(以下簡稱曹)寫書的大概用意再回頭去讀。依照父親教導的方式去讀,果然容易多了。但第一次讀儘撿有黛玉寶玉的章節看,其他的人物事物根本不關心。那時最迷大觀園裡的歡樂世界,如偶結海棠社,夜擬菊花題,品茶櫳翠庵等。一群表兄妹在一起,吃喝玩樂,做自己喜歡的事,多愜意!高中時重讀,才有興趣一段段的慢慢看,越讀越有味,佩服曹的文采,喜歡紅樓裡的詩詞,從此變成紅迷一名。當時年輕,看小說不過是看故事,重讀時頂多多關心一些人物如元迎探惜四春及紫鵑,晴雯,平兒,二尤,鴛鴦等,其他事物大略看過,讀到黛玉死了就看不下去。出國念書,紅樓一書跟著我出國,無聊時就翻一翻,每次重讀都能多得一點心得,對一些細節也開始有較深的體會。一直到了九七年,我才真正把紅樓夢百二十回從頭到尾都看過。


慢慢明白為什麼曹要從甄士隱賈雨村說起,故事一開頭就告訴讀者,真事隱去託為假語村言。這就不能怪那些考證派與索隱派的學者從草蛇灰線的珠絲馬跡裡去找線索,以至一輩子都在猜紅樓的未解之謎。

以前小說家高揚出了一系列研究曹雪芹家世背景的書,諸如「曹雪芹別傳」「大野龍蛇」「秣陵春」「茂林秋」等。基本上以考證為主,高揚研究曹家歷史,是曹學專家。

數年前紅學在大陸忽然大流其行,劉心武「揭密紅樓夢」頗為震撼。一連出了四本,特別是對秦可卿的研究,語出驚人,創出了秦學,是索隱派的新秀。

大部份的紅學家不是考證就是索隱,要嗎就是王國維派的「文學批評」。蔣勳不是紅學家,他不考證不索隱,他以美學、藝術、佛學的觀點來讀紅樓夢。用他自己的關點去詮釋紅樓夢裡的人物,接近「文學批評」派,但還是有些差別,因為他並不以哲學眼光去分析。他用的完全是他自己的感受去關懷紅樓夢裡的所有人物,不論尊卑貴賤,角色的重要與否,他都一一賦以生命。

紅樓夢原本就字字珠璣,在蔣勳眼裡,更是每一字每一句都意義非凡。紅樓夢一開始就用隱喻手法 ,預告了書中人物的命運與結局。可惜後四十回與前面的預言有很大的出入,數百年來讓那些紅學專家猜了又猜,解來解去各執一詞,真是公說公有裡,婆說婆有理,沸沸騰騰鬧了百多年,也沒個定論。劉心武的續紅樓夢,鬆散無趣,大大的失敗,他揭密的好,但續得真差。蔣勳有超人的敏感度,他讀紅樓,不受前人的影響,完全用自己的看法去舒發他的情緒。每一位不顯眼的人物,每一件小小的事情,蔣勳看來都具有深意。有些小事或許曹只是想借以說明寶玉的多情,來印證寶玉的癡顛。但到了蔣勳眼裡,卻又多了幾層意義。任何一件小事,蔣勳都可用他審美的眼光,去把事情放大,用美學的角度去欣賞,然後洋洋灑灑,大大地舒情一番,於是就有了「微塵眾」,一本兩本三本,寫得沒完沒了。

蔣勳文筆清新流暢,藝術修養深厚,又以他細微的洞察力去寫紅樓夢中的微塵眾,他以如歌的行版娓娓道來,自然生動。每件事情,大如元春省親,小如寶玉抓週、梳頭,都讓蔣勳對傳統文化社會結構,提出問題。每位人物貴如北靜王,輕如二ㄚ頭,都能打動蔣勳的心弦。不得不佩服蔣勳聯想力的豐富,他不斷挖掘紅樓夢裡更深層的意義,把這本文學巨著,推到了更高的境界。

當然,無論是四大名著或四大奇書,紅樓夢都穩穩地排名第一。曹雪芹的文字功夫,氣勢大,張力強,本來就具足吸引人的條件,再經蔣勳一渲染,更成了奇書中的奇書。寶玉與秦鐘在秦可卿出殯途中,至一農莊休息,遇到二ㄚ頭示範搖轉紡紗機的場景,經蔣勳的火眼金睛看去,出現一位少女用她的玉手輕盈的轉動著紡車,他可以看到少女專注的神情,寶玉的讚嘆,秦鐘對少女的心動,那畫面該有多美。不過才相遇,少女被母親叫走,他二人也被熙鳳催著起身。寶玉離開農莊時,留心找尋二ㄚ頭,卻遍尋不見,後來終於在村頭看到她,卻「電捲風馳,回頭已無蹤跡」,這場景多麼動人,就這麼一點點偶遇的緣份,如露又如電。曹的文字鉅力萬鈞,蔣的想像力更是豐富。

黛玉與寶釵

自幼喜歡陪叔叔與父親看京劇,「黛玉葬花」唯美的哀愁與喟嘆,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代,很讓我低迴不已「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喜歡黛玉的癡,討厭寶釵的事故。黛玉瀟灑自由,寶釵矯情現實, 縱然活到這把年級還是不喜歡寶釵。

但蔣勳給他們同樣的關懷,他喜歡黛玉的靈性也喜歡寶釵的人性,他喜歡黛玉的仙氣也愛寶釵的華貴。蔣勳也不去點評紅樓夢的文學價值,他是細讀一字一句去玩味,他用悲天憫人的心去關懷每一個人物,給他們同等的生命。

高中時,同學們看紅樓,看到寶釵在滴翠亭嫁禍黛玉那一段,都罵寶釵陰險。我不喜歡寶釵,但這件事還不至讓我討厭她。只當她為了自保,一時無心罷了,並非有意嫁禍。但我看到香菱學詩那段,就真不能原諒寶釵的虛偽。寶釵表面對香菱不錯,骨子裡根本看不起她。香菱想學詩,求她教,她不過敷衍了事。香菱轉求黛玉,黛玉二話不說便盡心盡力的教了起來。寶釵見香菱認真學詩反澆她冷水說她自尋煩惱,原來就呆頭獃腦的人越發成了呆子。香菱學詩這段,蔣用很大的偏幅褒揚黛玉,卻對寶釵沒有一句批評,由此可知它對寶釵的寬容了。

風流靈巧話晴雯

初中時初讀紅樓夢,非常不喜歡晴雯。後來再讀,就沒有那麼討厭她,不過還不會到喜歡他的地步。許多紅學家對晴雯的評價都不錯,但我不喜歡晴雯撕扇子的任性,覺得她不懂惜物,使小性子也不是這麼個使法。不惜物,象徵不惜福,結果就抱屈夭風流。

後來陸續碰到幾位紅迷,發現喜歡晴雯的人還真不在少數。有位男性文友非常喜歡晴雯,甚至把他當做夢中情人。有一年自北京搭機返美,鄰座是一年輕女電腦工程師,到矽谷出差。她主動跟我攀談,問我喜不喜歡紅樓夢,意外發現年紀輕輕的她竟然是紅迷,書中的人物居然最喜歡晴雯。後來我得一心得,發現喜歡晴雯的人都有一共同傾向,就是都愛寶玉(有的男士甚至把自己當成寶玉了)。

晴雯對寶玉至為癡情,只為襲人一句話大吃飛醋,平常她待寶玉最為盡心,病因寶玉起,又為他病中補裘,以致病入膏肓,終至回天乏術。

蔣寫補裘,寫的真好。他把雀金裘的洞聯想成天空的大洞,女媧補天,晴雯補裘,補的都是情天。情天長恨!

補裂縫容易,補洞難。補洞得像人工織布一養,一針針去織,還得經緯交錯,

非常不容易。偏偏寶玉次日被賈母指定非穿著雀金裘出客不可,緊要關頭,無人願意做。尤其是平常處處在王夫人老太太面前邀功告密的襲人,更推得一乾二淨。病中的晴雯二話不說,就擔下了重任。晴襲對比,孰忠孰奸,一目了然。蔣誇讚心疼晴雯,對襲人並無一句苛責,他對晴襲同樣喜愛。

他又把補裘跟以前物質缺乏時代的補衣、補鍋、補襪等連想在一起。將往昔的惜物與現今的浪費做對比。最後的結論是「生命最深刻的記憶,彷彿是不斷對破損缺憾的修補」。

可憐可惡趙姨娘

趙姨娘教養不夠心地不好,真是令人討厭。原書中寫寶玉乾媽勾結趙姨娘陰害鳳姐及寶玉的短短半頁非常生動。趙翻箱倒櫃,只找出一些碎銀子,一些不值錢的首飾,湊和著給馬道婆,還得畫押寫借據。想那日寶玉為逗晴雯開心,讓她撕壞了多少值錢扇子。那邊箱趙姨娘就這般拮据,曹寫盡了做姨娘的悲哀。

寫寶玉鳳姐發瘋那段,更是活靈活現。年輕時看得我,笑痛了肚子,現在再看還是好笑。這邊寶玉忽然瘋了,那邊鳳姐拿著把明晃晃的刀殺進園來,大觀園頓時忙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精彩啊! 好笑啊! 笑死人啊!

蔣對這號人物,只能無奈的嘆息一聲「唉!趙姨娘」。

未免聯想過頭

蔣勳把大觀園當成青春王國,他喜歡強調園中人物的年齡,這一點反而是畫蛇添足。他常說賈元春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在宮中…..。元春比寶玉大十幾歲,在書中出場時已是二十幾歲的貴妃,似乎不必去追憶她當年入宮的情景。何況當時能被選上秀女是多大的光榮,元春十多年後已晉封貴妃,際遇算是不錯了。該討論的是現在這位二十幾歲的貴妃的心歷路程。

還有薛蟠,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薛蟠比寶釵大兩歲多,寶釵進賈府沒多久就過十五歲生日了。但薛蟠永遠都十五歲。

他尤其喜歡強調十七八歲的王熙鳳,就這般潑辣狠毒…..。他忘了「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熙鳳已嫁入賈府五六年了,就算她真如蔣勳估計的十六歲嫁入賈府,等到黛玉進京時,她起碼也二十四歲了。

青春王國不是彼得潘的 Never land,春去秋來,大家都會長大。賈寶玉也不是永遠十四歲!

我也不大喜歡蔣老是提什麼「酷兒」…..,到底是時代背景不同,社會環境不同,思想習慣也不同。可以鑑往之來,但拿現代名詞去解釋三百多年前的人與事,似乎不大搭調。

儘管,蔣有些許論調,我不大認同。但我非常佩服蔣的文學天賦,與藝術境界。微塵眾系列寫得真好,它很容易被普羅大眾接受,帶領大家去讀紅樓夢,進而欣賞紅樓夢。他是曹雪芹知己中的知己。(撰文:周典樂)